为什么对妈妈那么狠毒？

1，求生不得。妈妈得了胆管癌，妹妹妹夫第二天就送妈妈住进上海华山医院，我从天津赶到，在病房护理站把妈妈截住，和医生简单交流几句，就出来对妈妈说，妈妈，我们回家。

妹夫开车，目不转睛；妹妹一言不发；我看得出妈妈的绝望和失落，我让妈妈平躺，头枕在我的腿上，我幽幽地说，妈妈你别怨我，做手术不做手术都是为你好，医生要切掉你3/4的肝，全部的胆，周围还得清扫，后续还得化疗，你快80了，受不了这样的折腾。

（其实在飞往上海的飞机上我已经拿定了主意。这是我第一次为妈妈拿主意。为什么是一个那么狠毒的主意？）

2，求死不能。妈妈全身黄疸瘙痒，抓得皮开肉绽，怎么办呢？求助县医院，医生知道情况后说，你真好玩，上海大医院不做手术，到我县医院干嘛？我说，县医院能做肝叶切除，我只不过请你们插一根引流管。医生说，那没问题。

但妈妈一心求死，坚决拒绝。五六个邻居苦苦相劝也没用，我只能扑通一声跪在床头，不答应就不起来。

（在医院我守了三天三夜。一辈子第一次。妈妈生我，是难产，也许我是多在妈妈身体里呆一会儿，可妈妈却死去活来，我一岁多从摇篮里爬出来，摔在地下破缸上，脑袋开花，妈妈在医院守了整整七天七夜。后来几十年，我没有拿出时间陪陪妈妈。为什么那么绝情？）

3，死去活来。妈妈手术以后，不痛不胀不痒，能吃能喝能睡能走，有时提了个引流袋还可以下地干活。但每个月总得高热，时不时进医院。我接到家里电话，总是说妈妈不行了。进家门第一句话肯定是，妈妈，你还没死，妈妈肯定说，阎王不收。我经常问妈妈，你怕死吗？妈妈说，不怕。我说，那就对了，你看，别人的同样的病，只能活三个月，四个月，而你活了半年、一年，你每一天都是赚的。别人生同样的病，可能化得倾家荡产，而你省下了很多的钱。妈妈太伟大了。我时常展望未来，你看，三个月最危险，你活过来了，现在就看三年，你要是能熬过来，那么，活到九十六，死也死不掉了。临走，我肯定说，妈妈，我给你去赚钱，我不回家，你不准死。妈妈肯定说，你不回家，我不闭眼。

（我是个医生，又是个军人，总把死字放在嘴边，对自己的妈妈，我为什么要说这个字，我为什么这么绝情。）

4，苦苦煎熬。大哥穷，不出钱不出力；二哥瘫痪了，二嫂担负全部家务，照看90的老父亲，重病的老母亲，只出力不出钱；我在北方，只能光出钱不出力；妹妹周末都回家，有出力又出钱。那三年，亚历山大。我打工一个月6000，给爸爸1000，妈妈1000二哥3000。

妈妈高热，说，儿子，我难受，你抱抱我。好的，一辈子就这一次，我抱着又瘦又小的妈妈，一会儿汗如雨下，我身上湿了一片，都是死人的味道。

妈妈很少洗澡，我和妹妹决定帮她洗一个大澡。一辈子就这么一次。让妈妈在喷嘴下坐定，我和妹妹手忙脚乱。

妈妈经常奄奄一息，给妈妈买寿衣吧，钱可以从妈妈积蓄里面出。

（我给妈妈买衣服，一辈子就那么一次。买的是寿衣，钱是从妈妈积蓄里面出的。我为什么这么绝情？）

5，欲哭无泪。我经常对妈妈说，你活的时候，我对你好点，你死了，就拉倒，我可能都不回来，妈妈说，不行，你得回来送我。我知道妈妈对我有点依赖。妈妈一辈子省吃俭用，就知道吃剩饭，这也不喜欢吃，那也不喜欢吃，其实是为了喂饱四头饿狼。她要是不怕我花钱了，该对我有多大的依赖。

可是，妈妈临终，又唱又念，嘻嘻哈哈，我知道妈妈肝昏迷，这一次，她拉不住我的手，我拉不住她的手。

妈妈死了。我竟然掉不出一滴眼泪。人家说女婿哭，驴子放屁，媳妇苦，虚情假意，女儿哭，真情实意，儿子哭，惊天动地。可是，当着父老乡亲，我竟然没有哭一声。久病床头有孝子，我对得起妈妈。（为什么我对妈妈这么绝情？）

6，母子连心。可是，回天津的路上，我却吧嗒吧嗒地掉泪。我对得起妈妈吗？我为什么没有带妈妈出去旅游一次，北京，桂林，庐山，中国有那么多美丽的地方？我为什么没有在上海，或者县城，请妈妈吃一次大餐？我为什么不带妈妈去做一次美容，做一次按摩，太多太多，哪怕就那么一次，（我为什么这么绝情？）

女人哺乳，不来例假，意思是孩子喝的是妈妈的血。我出生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，大家都吃不饱。妈妈为了养活我，只能延长断奶的时间。我喝了妈妈多少血？

妈妈临死前几天，和我说起爸爸以前有一次卖了家里的大米，丢下四个儿女离家出走。我批评妈妈，你说过一百遍了，你又何苦，夫妻吵架的时候说的话做的事，没有意义。爸爸有那么多好，你为什么不记，有一点点坏，你就记恨一辈子。

现在想想，这是我这一辈子最绝情的一个质问。妈妈一辈子心里有多少苦水？有多少怨恨？可怜的妈妈，带进了另外一个世界。